胶水和塑料气味混杂在空气中,工人们严丝合缝地嵌在桌前,重复着同样的动作,如一个齿轮、一颗螺丝,仿佛与机器融为了一体,整个车间都陷入一片暮气沉沉的死寂中。
陈冬也在其中。
身上套着厚重的冬季制服,双手被窗缝灌进的冷风冻得发红,僵硬而机械地捏住针线,一针一针缝制着玩具的眼珠。
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,肩膀突然被轻拍一下。
陈冬偏过头,瞧见隔壁工位的女人凑过半个身子,遮遮掩掩地递来个手提袋:“小冬啊,过年家里太忙了,也没顾上给你拜年。这是人家送的茶叶,你拎回去尝尝。”
大红色无纺布袋结实厚实,袋口处隐隐露出俩方正的铁盒。
陈冬视线平静地移到女人面上,弯起眼眸,瞳仁表面浮起层薄冰的般的笑意:“红霞姐,这就不用了。年里大家都忙,我也忙得没跟你拜年呢。”
她和张红霞并不算亲近。不过是工位紧邻着,平日里互相道声好的关系。
张红霞却又把袋子往她身前推了推:“姐知道你不容易,哪有小姑娘还没成年就出来工作的。这也是姐的一番心意,你收下吧。”
“姐,我早成年了。现在都有规定,未成年是童工,那是违法的,我没满十八也进不来厂里啊。”
陈冬仍直着身子,眉眼弯弯地,只声音冷淡几分。
“嗐,咱俩啥关系,你也不用瞒我了。”张红霞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,又凑近一些,声音压低几分:“我都瞧见你下班往杨主任办公室去了!”
“我不是多嘴的人哈,你放心,我嘴严得很。可你看我这身体也不太方便了,要是能换个班就好了……”
她手掌慢慢抚在自己小腹前,语气十分刻意:“小冬,你就帮我跟杨主任说个情,给我调去仓库的白班行不?我这实在熬不了夜了。”
陈冬进厂时确实还没成年,如今她才刚满十八岁。
她也确实与杨主任有些关系——厂里的工作,便是车间主任杨国栋安排的。
嫂子与杨国栋的妻子是朋友,为着这份工作,家里隔三差五便要给杨国栋捎些好处。陈冬去杨国栋的办公室,就是给他递人情礼去了。
张红霞话中隐隐透着的威胁意味。
陈冬扫了眼那兜茶叶,笑吟吟地开口:
“红霞姐,我去杨主任办公室,那是工作做得不到位,挨批评去的。我要是同杨主任有关系,我还在流水线上干啥呀?早进去里头坐办公室了。”
张红霞脸色一拉,唇角登时垂了下来,眯着眼睛将要开口,便听见陈冬话音一转:
“不过,你要是自己不方便说,我去杨主任那边替你说说也行的。”
她说着,伸手把那兜茶叶提了起来,塞在桌面下掩好。
张红霞立即眉开眼笑地道:“哎呦,谢谢小冬妹妹了。我也不挑,只要不上夜班,啥职位都行!你放心,这事儿成与不成,姐都不会忘记你这份情。”
陈冬微笑着点点头,转过身,伏在桌案上重新干起活来。
舒缓的音乐从广播中传出,阳光透过一层积灰的玻璃落进车间中,照射出升腾的细小尘屑。
结束一夜的枯燥工作,人们伸着懒腰从座位上起身,浪潮般涌动至储物柜前,交谈着。
“小冬,我刚刚瞧见杨主任已经进办公室啦。”张红霞兴奋地凑在陈冬身边,低声道。
陈冬低头收拾着东西,闻言笑眯眯地瞥她一眼:“姐,还不走啊?”
张红霞满面红光,丝毫不见工作一夜的疲惫。听她这么说,才磨磨蹭蹭地往兜里装着东西:“我等会儿的,你先走吧。”
陈冬晓得她是个什么意思,俯下身子把那兜茶叶拎了出来,迎着她的视线,迈起步子往办公室去。
她抬手在门板上轻敲两下。
杨国栋的声音隔着房门朦胧地传来:
“进。”
刚推开门,便瞧见个发了福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,肚皮圆鼓鼓地顶着制服,眼尾堆迭出极深的褶皱:“陈冬啊,有啥事?”
“叔,忙呢?”陈冬走进办公室,面上即刻泛起笑意:“嫂子让我问问你们啥时候有时间,想邀请您去家里吃顿饭。”
杨国栋哈哈一笑,伸手拍了拍肚皮:“还吃啥饭啊,瞧我这肚子!你也别叫你嫂子忙活了,改天我做东,咱们下馆子去吃一顿!”
陈冬应了几句,把茶叶搁在桌上。
桌面上早就摆着杯泡好的茶水,茶香升腾着浓郁地充斥在整间办公室。
杨国栋爱喝茶,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。
那两盒茶叶本也不是送给陈冬的,张红霞只是想借着她的手,名正言顺地摆在杨国栋面前。
“数你们家整天礼数这么多!过来就过来,拎东西做什么。”
杨国栋嘴上这么说,手却伸得老长,直把那茶叶盒摸了出来,啧啧两声:“哟,大红袍啊。”
“叔,您误会了,这不是我嫂子让拎来的。”陈冬弯着腰,把另一盒茶叶也摆在桌上:“是张红霞——就坐在隔壁那个姐。她让我给您捎过来。说是自个儿怀孕了,想让您给她调个白班岗位。”
杨国栋动作一顿,面上笑容顷刻消散,微眯着眼,打量着茶叶的外盒:“张红霞,让你,把茶叶给我送过来?她自己怎么不送?”
陈冬半敛着眸,轻声道:“她之前瞧见我去您办公室了,就觉得咱们有点关系,这才拜托我帮她……”
啪嗒。
铁皮盒重重搁在桌上。
杨国栋脸色已如锅底般黑了,话语中充斥着压抑的怒火:“怀孕了就滚回家养胎去,哪儿那么多毛病!”
屋里一时沉默下来。
半晌,杨国栋顺好了气儿,语气仍是十分恼火:“以后你不要再拎东西过来了,车间里人多眼杂,难免叫有心人看见,影响不好。”
陈冬点点头,视线扫过茶叶盒,试探着开口:“那这茶叶,我拿回去退给她……?”
“你别管了,”杨国栋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兴趣,低着头,不耐烦地把手一挥:“我自己看着处理。”
陈冬从办公室出来时,张红霞正守在柜子边等她。一瞧见她就急忙地迎上前:“怎么样?”
“杨主任说他自己看着办。”陈冬平淡地拉开柜门。
张红霞伸着脑袋,视线在她空荡荡的双手扫了圈,确认茶叶确实进了办公室就没出来,才嘻嘻笑着,亲昵地用肩膀了陈冬一下:“姐欠你个人情。”
陈冬更是一句话也不想同她说了,弯了弯唇,绕过她往厂外走。
张红霞却像个狗皮膏药似的。兴许觉得俩人关系已然十分密切,热络地贴在陈冬身边,倒起家中的苦水来。
陈冬一言不发,只是步子愈发急促。
刚走到厂门口,张红霞便伸着脑袋张望起来,嘴里喃喃道:“诶,你那个小男朋友呢?好多天都没见到了,你俩是不是分手了?”
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,唇角上翘着,笑眯眯地。
那一瞬,陈冬很想掐住张红霞的脖子,狠狠地掌掴她那张刻薄得令人恶心的嘴巴。
陈冬突地顿住脚步,声音冷淡地传来:“张红霞。”
“我不想听你家里那些破事,也根本不在意。你帮不到我任何忙,你的人情、你整个人,对我都一文不值。”
她偏过头,一双眸子阴沉地,直直地望着张红霞:
“现在给我滚,别再打扰我,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