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sp;&esp;深冬,雪下了一夜,天光还未亮透,院子里便已冻得死寂。
&esp;&esp;又尔在受罚。
&esp;&esp;跪在雪地中央,膝盖抵着冻硬的地面,骨头像是被寒气生生冻裂开,尾巴收不住,软趴趴地摊在雪里,沾着污泥和血迹,怎么也藏不住。
&esp;&esp;在商府里待的这十年,这样的罚跪,又尔经历了无数次。
&esp;&esp;罪名总是那些——偷吃点心,衣物不整,眼神不敬诸如此类等,听起来很微不足道的小事,可只要落在她身上,就成了过错。
&esp;&esp;不过最近,这群爱欺负她的少爷小姐们找了个新由头。
&esp;&esp;——嫌她的尾巴脏。
&esp;&esp;不知是不是因着及笈后被欺负得更狠的缘故,又尔这几个月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兽型,尤其一紧张,那赤色的狐尾便会露出来,耷拉在外面。
&esp;&esp;这群少爷小姐们嫌弃她尾巴上沾了灰,硬生生拽着她的尾巴在池子里洗,笑得前仰后合。
&esp;&esp;后院深冬的池水,真的冷。
&esp;&esp;狐狸咬紧牙,被水浇得浑身发抖,池水浸透衣摆,冻得她说不出话来。
&esp;&esp;可她不敢反抗。
&esp;&esp;致使到如今,又尔见了人便怕,越怕,就越收不住那条毛茸茸的尾巴。
&esp;&esp;又尔今日的罪名,是冲撞了二少爷。
&esp;&esp;——商厌。
&esp;&esp;她名义上的“二哥”。
&esp;&esp;可到底撞没撞着,又尔自己也说不清,她只是从灶上摸了两块糕点,刚出门,就迎面碰上了少年。
&esp;&esp;商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当时什么都没说,转头就叫人把她捉了来,跪在这雪地里。
&esp;&esp;廊下的少爷小姐们正等着上学堂,一个个披着裘风,抱着手炉,站在一起,嘴里却没闲着
&esp;&esp;“上回是偷吃厨房的糖瓜,这回,又冲撞了二爷……这蠢狐狸怎么总犯事?”
&esp;&esp;“该扒皮了,省得碍眼。”
&esp;&esp;“下次直接关柴房算了,天天跪在这,膈应谁呢。”
&esp;&esp;“”
&esp;&esp;又尔低着头,不敢出声。
&esp;&esp;她想不在意,反正已经听过很多遍了。
&esp;&esp;可这些话还是一句句钻进耳朵里,连着她的骨头,一块冷透了。
&esp;&esp;跪得久了,血气下沉,腿已经快没了知觉,就在又尔几乎要支撑不住时,耳边传来阵清浅的脚步声。
&esp;&esp;雪地被踩开。
&esp;&esp;又尔听见雪地里那双靴子的声音时,动了动僵着的脖颈,抬了头。
&esp;&esp;视野里先落下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袍,再往上,锦缎覆着白玉般的皮肉,衬得来人身形清瘦高挑,仿佛一具剥了皮的瓷人。
&esp;&esp;商厌生得极瘦,身形修长,宽肩窄腰,身量在这群同龄少年里也鹤立鸡群,坤泽的骨相偏柔,偏生这位二少爷长得干净利落,唇角弯着,透着股狠意。
&esp;&esp;连怀中抱着手炉的那双手都瘦长苍白,指尖粉艳,血泡着似的的。
&esp;&esp;少年一副极为好看的皮囊,却不显柔,反倒像剜了人的魂魄来雕的,生了双凉薄的眼眸。
&esp;&esp;那眼尾轻轻勾着,漆黑阴影里藏着点猩红,盯着人的时候,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畜生。
&esp;&esp;又尔抿了抿唇,没收起的狐耳无声地贴紧发间。
&esp;&esp;这人太干净了,干净得不像活物。
&esp;&esp;活像是天光下雕琢的一块冷玉。
&esp;&esp;可又尔看着,只觉心里生寒。
&esp;&esp;这少爷厌恶她,生得再好看,在她眼里,也是个活阎王。
&esp;&esp;她有一瞬恍惚,仿佛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,而是在看一截剥了皮,洗净血的白骨,披着人皮走在雪里。
&esp;&esp;商厌低头看又尔,眸底浮了些兴致,那点笑意藏在嘴角。
&esp;&esp;猫逗着耗子玩,商厌慢慢地开口:“又尔,累吗。”
&esp;&esp;嘴里吐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难听。
&esp;&esp;又尔知道这阎王爷想听什么答案,仰着头看他,唇角弯起,声音温顺:“不累。”
&esp;&esp;“是我没规矩,该被少爷罚。”
&esp;&esp;她知道,只要她笑着应下,商厌便会很快觉得没意思。
&esp;&esp;他觉得没意思,自己就可以回去了。
&esp;&esp;少爷果真沉默了。
&esp;&esp;但又尔看见,商厌低头看着她的冷冽双眸中,浮现的情绪,似是不耐,又似乎是隐隐的愠怒。
&esp;&esp;商厌生气了。
&esp;&esp;狐狸心底有些茫然,她不明白,商厌为什么又生气了。
&esp;&esp;但她懒得想。
&esp;&esp;反正这人一向如此。
&esp;&esp;总是生气,好生无聊。
&esp;&esp;商厌看着她,开口:“狐狸,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吗?”
&esp;&esp;又尔眼角弯弯,乖巧地回答:“中庸。”
&esp;&esp;“然后呢?”
&esp;&esp;然后,廊下又起哄起来。
&esp;&esp;“二爷今日气色不错,怎么不动手啊?”
&esp;&esp;“上回不是还踢这笨狐狸一脚?”
&esp;&esp;又是一阵低低的笑,又尔抖了抖尾巴,仰着的头不自觉地低下去,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&esp;&esp;狐狸嗫嚅着张了张嘴:“少爷,我——”
&esp;&esp;“先生到了——”又尔没来得及开口,便听到了院外的声音。
&esp;&esp;四下瞬时寂寥。
&esp;&esp;——围着看笑话的少男少女们均收了声,纷纷站直了身子,头一个接一个半垂下,不再开口。
&esp;&esp;院门大开,仆从鱼贯而入,弓着身站在两侧。
&esp;&esp;廊下雪色一线,远远走来一道身影。
&esp;&esp;又尔没忍住,悄悄抬头看了眼。
&esp;&esp;——白衣如月的青年。
&esp;&esp;衣袍素净,袖口处绣着极淡的云纹,天地肃杀的寒风吹不过他的衣摆,满身清冷。
&esp;&esp;雪衣如霜,风雪拂过时衣摆微动,步履从容,眼尾微垂